尖耳怪变成粉面尖耳怪,赵熹笑了:“小羊,咱们马上去新家了。”
羊静静地看着赵熹,赵熹大概也知道它活不久了,盘腿坐在它身边,阳光疏疏落落地通过木栅栏照进来,一道明一道暗地打在赵熹脸上,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博爱的人,但那天他救下了这只要被屠宰的羊,作为一个纪念。
六岁的那个夜晚,他头一次成为一个大人。
他的手抚摸过羊稀疏的毛发:“可惜我不能有孩子,不然你就来做我的孩子。”
他并不想违背父亲,他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,即使随着年龄的增长,在寂寞的春夜里,他有一些躁动和不安。有一次他观摩了两只猫交配,看得发呆。但性爱对他来说是很远的事。
栅栏吱呀一声开了,韦氏绾着流苏髻,穿着绛色的大袖衫出现在这里,赵熹对她笑一笑:“姐姐。”
韦氏不知道他怎么忽然笑了,赵熹看向很难得盛装打扮的母亲,他想,如果自己没有生成这个样子,母亲会不会得到父亲的再次宠幸,再多生几个孩子?作为比较早期的嫔妃,她如果多生几个,也早就成了贤妃甚至贵妃,这样的盛装应该成为一种常态。
可韦氏只有他这一个畸形的孩子。
韦氏抚摸着他的头:“地上脏,起来吧,去换身衣服。”
赵熹拉着她的手站起来,拍拍衣服上的草,什么也没说。他想他的字写的很好,书读的也不差,能开一石五斗的弓,但这些是为了什么?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?
那天韦氏的座位被安排在乔贵妃旁边,她们的感情虽然好,但婕妤和贵妃中间差得太多,这么逾越礼制的排位办法,也只能经过皇帝的许可。
龙涎香磨成屑,融在香烛中,香气迷迷,和琵琶笙箫一起飞向夜空,琉璃宝器夺目生彩,一盏盏宝灯辉映,女乐在大殿中间作《绿腰》《霓裳》舞曲,王孙公主嬉笑推杯,尘世间繁华富贵至此已极。
织金地毯上,赤足的宫人作汉宫飞燕掌上舞,在一面小鼓上转圈,飞仙髻和手上的披帛要一起奔向月亮,足下晕成一片雪的残影,又打在鼓上,和着她玉臂上的金铃臂钏齐齐作响。
咚,咚,咚——铃铃——
《燕山破》。
那是一首战曲,正戳中皇帝的心事。
在鼓侧,十来个武士为她伴舞。
赵熹从座位上站起来,在激扬的乐声中请命:“我也来跳!”
他穿着一身紫色襕袍,是国朝亲王的服制,广袖在宝灯下晕出美丽的残影,他的父亲在所有人的簇拥下冁然开怀,面上因为喝酒带了些红:“九哥也跳!”
夜风荡满赵熹的袖子,武士齐齐避开,舞者抛出自己胳膊上的金环,赵熹欠身接住,用金环束住自己的广袖袖口以方便舞蹈,铃声就响在他的手腕间。
在紫袍的影中,他看见坐在全世界最中心的父亲,还有离他稍远,珠翠满鬓的母亲。
他跟着乐声起舞,箫韶琵琶也变得激扬,舞女旋转的裙下,赵熹对身侧一伸手:“取我剑来!”
赵炳从席位上站起来,向他抛来一样长条物件:“九哥接剑!”
赵熹信手一探,稳稳接住,拿过来一长条——
甘蔗。
紫皮和他的紫袍交相辉映。
乐声齐齐一停,赵熹举着那只甘蔗站在中央,好像呆住了。
众人的表情纷纷凝固,不知道如何定义是意外还是恶作剧。一片寂静里,皇帝笑得开怀:“九哥,舞剑呀!”
赵熹提着甘蔗,走上台阶,对父亲喊冤:“爹爹,五哥欺负我,我没脸见人了!”
皇帝把他叫到身边来:“哪儿有,刚才跳得多好。爹爹有奖。”
他哼哼臊臊地回了席位,他的六哥赵焜笑道:“还以为你多会跳舞呢,刚才那两下子真唬人,都怪老五欺负你!”
赵烁悄悄和他说:“你接甘蔗的时候老大吃东西呢,那一下给他呛死了,现在还不敢咳。”
赵熹眼睛一瞟坐在最前面的太子赵煊,果然满脸通红:“他死要面子活受罪,咳出来能怎么样,爹爹还治他的罪?”又和他俩飞个眼风:“我溜了!”
他悄悄溜出席面,持盈的目光一转,看到座位上空了:“九哥去哪儿了?”
赵烁禀告道:“五哥给他扔甘蔗,他觉得丢脸,跑到后头睡觉去了。”
持盈隔空点了点赵炳:“一天到晚净欺负你弟弟,今天请的就是他,你不知道么?回头罚你!”他在内侍的扶持下离座:“九哥去哪儿了?”竟然是要亲自去找赵熹。
不过也是,赵熹小小年纪,难得为他开个宴会,会上要表现一下,结果丢了脸,他不去安抚一下,别人难免要说闲话。
赵烁道:“他去殿后头了。”
赵熹在殿内等了一会儿,他在跳舞前原本就喝了酒,兴尽以后犯了酒晕,迷迷糊糊想要睡觉。父亲到底来不来呢?来的话最好,如果不来,他就过两天借这个由头去找父亲,都可以。
但当然是来最好啦……
他半梦半醒的时候,一张冷帕子贴在他脸上,赵熹将眼睛睁开,父亲含笑的面容映入他的眼帘:“爹爹!”
持盈看向赵熹榻后袅袅升起青烟的香炉:“叫爹爹来,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?”
他身后一个内侍也没有,赵熹感觉心里一突。
被发现了!
可,被发现了又怎么样?
赵熹破罐子破摔,伸出双手,揽住父亲的脖子,像小时候那样撒娇:“爹爹,选我吧!”
持盈眨了眨眼:“选你?”
赵熹狡黠地笑了。
六天以后,广宁郡王赵熹出阁,进拜为太保、遂安、庆源军节度使,封康王。出乎意料的是,皇帝并没有像别的儿子那样给他裹幞头取字,而是当着众人的面,为他加了道冠,众人才恍恍惚惚想起来,这皇子本是皇帝的舍身。
紧接着,皇帝又敕命他提举青华帝君所在的玉清神霄宫,又将仙居作为他的封邑,赐法号通元灵应。仙居有真宗皇帝所封的“凝真宫”,凝真也就成了赵熹的道名,刻在他的皇子玉坠上。
太子和嘉王咬了半年的青华帝君之战落下帷幕,皇帝各打八十大板,拽出了另一个儿子赵熹,谁也没落到好,但,落到好的人赵熹——无所谓啦!如果是别人,大家难免还要怀疑一下目的不纯,但这个弟弟都给爹做舍身了,让他个虚名也无妨。至于他母亲韦婕妤因为儿子出阁被封为婉容,那真是大家都懒得提,水花也激不起来。
十五岁那年的年底,赵熹牵着小羊,带着余容、康履、张去为,正式搬出了拂云阁,告别了母亲。
那天持盈果然带着韦氏出宫到赵熹的康王府来,赵熹在前面滔滔不绝地介绍,直到走到了他自己的房间前面,房间前面有个小木栏,韦氏“哟”了一声,持盈对韦氏说:“他一直要,一直要,拗不过他就造了一个,真不像话。”
年迈的小羊静静地待在羊圈里,睡着了。
那天赵熹开心极了。他们三个人去了樊搂,韦氏是第一次去,她惊奇地发现樊搂是东京城的最高点,在那里可以看见禁中点亮的灯,金银器皿堆了一桌,持盈问她要吃什么。
韦氏想了想:“拌黄花菜好么?”
黄花菜就是萱草,传说中代表母亲的忘忧草。
持盈自以为了然地笑了,他点点赵熹:“你姐姐叫你不要忘记她,日后要常进宫来看望,知道么?”
赵熹窃窃地笑,那是他和母亲共享的秘密:“我也不会忘记爹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