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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(1 / 1)

十岁的夏天总是闷热的,被高温灼烧的空气中混杂着潮湿而酸臭的味道。居民自己牵的电线乱七八糟地粘在有着厚污泥的墙上,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有安全隐患。但是谁在意呢。

八点的日落,嘈杂的窗外和安静到近乎冷漠的屋子;瓷砖上有没被打扫干净的塑料凳子碎片,防盗窗里渗透进了一点落日的余晖。被汗水浸得发黄的背心,老式的木板床嘎吱作响。

隐隐泛酸的粥冻——切成四份的粥冻可以吃上两天——以及干硬的馒头。厨房的尽头是厕所,蹲坑的上面是水管头,可以用来洗淋浴。但是他习惯蹲在一个塑料水箱里洗澡,这样的话,洗澡水还能节约下来干别的事。

美甘修悟家的窗口正对外面的街,算是这里朝向比较好的房间。无所事事又闷热的下午,他在窗前一直坐在,看街上走来走去的人。在路边捡回来的风扇不太好使,吹出来的风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;他身上的背心已经穿了不知道多少个夏天——到处都是泛黄的汗渍,每天都被他的汗水浸透,粘在身上总有一种黏腻而恶心的凉感。

木门外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,美甘修悟略微回头,无神的眼睛往门的方向一扫,却又很快把目光投向了窗外。这里的台阶很高,就连大人有时候也会磕到撞到,更别说小孩子。在这里,小孩子的哭闹声总是最常见的背景音;孩子对那些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来说只是一种负担。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的父母眼中看到过麻木和冷漠以外的情感,人人都为了自己能活过明天而努力。

既然如此,为什么要生下孩子呢?他怀着恶意想,把生下来的孩子掐死也好,随便遗弃到哪里也好,总是有解决方法的,反正在这种地方也没有人会去在意生命的价值,活着就是最大的绝望,但人们仍然会凭借本能去活着。

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。

吱呀一声,门从外面被打开了。走进来的女人阴着一张脸,盯着他,面色不善。下一刻,因为高温而有些融化的塑料凳被女人砸在了地上,在灰扑扑的地上留下了一摊可笑的蓝色印子。

女人给了他一巴掌,涂着劣质指甲油的指甲在美甘修悟脸上刮出几道血痕。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坐着,甚至没有抬头看女人一眼,只是几口把手上的食物吃掉了。他想起了女人涂指甲油的时候,刺鼻的香蕉水味呛得他想吐。

“老娘赚钱买的东西不是给你这种杂种吃的,滚!”女人尖叫着掀掉了塑料小桌子,桌上的碗碎在了地上。

美甘修悟仍然靠着墙坐在原处,像是女人根本不存在一样。女人揪住了他的头发往外拽,想把他丢出去。

“不赚钱的死杂种!”

在马上要被拖出门槛的时候,美甘修悟挣扎了几下,伸手抱住了女人的腿。高跟鞋给他本来就脏的衣服又留下了几个黑漆漆的印子。他麻木地承受着女人的辱骂和殴打,却仍然死死缠在女人腿上,让她没办法把自己赶出去。

等女人终于累了停下来之后,美甘修悟才踉跄着站起来,转身去收拾屋子里的狼藉。他自始至终没有往外面看一眼,即便刚刚的闹剧吸引了很多人,仿佛他们在演一场滑稽的喜剧,就连小孩的哭声和尖叫也变成了台下最优秀的交响乐。

人总是喜欢看别人比自己过得更糟。

女人站了一会,像是又恢复了一点力气一般,气势汹汹地踩着高跟鞋对外面看热闹的人大叫,“都他妈的滚,看什么看,自己家里那些几把事不够看是吧?”

砰的一声,女人把门猛地砸上了。像是还不解气一样,女人走到他身后,一脚踹在了他背上。美甘修悟毫无防备地被踹得摔在了碎掉的瓷碗上,好几个碎片扎进了小腿里。

女人嫌恶地看了一眼他伤口里流出来的血,对着他啐了一口,“晦气玩意儿。”

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,美甘修悟想。最开始的时候,女人是温柔的妈妈,会抱着他站在窗前,和他一起看外面的行人车辆,用温柔的声音和他说话,在家里等着爸爸下班回来。美甘修悟的爸爸是附近小餐馆的厨师,偶尔会在下班之后给他们带点餐馆里多出来的菜回来。那个时候的妈妈总是笑着的,爸爸也是。带着油烟味的衣服算不上好闻,但是总能给他安心感。

变故是在美甘修悟七岁那年发生的。

他生了场重病,本来就没什么钱的家里完全无法负担。最后虽然借钱把他治好了,可美甘修悟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声音,变成了哑巴。而父亲则因为无法承受过大的压力,以及——美甘修悟想,大概父亲也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哑巴的事情——于是抛弃了他和妈妈,一个人消失了。妈妈没有工作过,现在却不得不想办法去挣钱;后来催债的人找上门来,妈妈只能抱着他缩在屋子角落里发抖,拼命捂住嘴,做出屋子里没有人的假象。

毫无疑问这是失败的做法。再后来,美甘修悟就意识到,他熟悉的妈妈也消失了,如今和他朝夕相处的似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。女人去做了妓女,所有的不顺心最后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。

美甘修悟觉得,时间好像永远都被停在了夏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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