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幕二零 静水来风(1 / 11)

纸面上墨迹翻涌,案几香炉烟,弥漫间,杳霭入云。

青瓦下悬着许多竹片,尽数用油浸过,多少年了还是苍翠欲滴的模样,加上一寸一寸削得菲薄,风吹动的时候,能听见金石相击的清音。若有缘能兼闻得黄昏中暗送的钟声,一者高越一者低昂,宛如一荣一枯,两者相合,正在死生之间,别有几分禅机,悟之几可为道。

上好的狼毫在纸面悬而未决,迟迟不肯落下,圆润的墨珠在垂露般的尖端不甘地颤动,晕染出深深浅浅的阴影。

僵持的时候长了,腕子上便有些不稳。

“在等什么,为什么不肯落笔?”似乎有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在问。呼吸微乱的转瞬之间,那墨珠便似挣脱了束缚一般地坠下去,在宣纸上崩溅开来,随即浸入纹理,散漫出格外好看的烟絮。墨君圣垂下眼睑,颓然轻叹了声,随手将笔搁置在笔山上。

纸面脏污,便画不得精细的阵图。这么想着,心下却不由得一缓:“如此,那就烧了罢。”

倾身去看书案旁的炭盆,内中没有明火,堆叠的浮灰如同水边细碎的白花。看起来似乎是熄灭了,但静室中,若屏息,分明能听见炭块在火中裂解的崩鸣——它确然还活着,指尖放上去,尚能触到温热的暖意。

“这么听话么?”好像有谁微微笑了下,“还是说,那团火并没有在你的心中燃起来?”

墨君圣恍惚了片刻,他才想到,他是不是从未忤逆过淮山君?但随即,他摇了摇头:“不,我有。”

“可季狐衣并不是你所杀,你只是帮鸦十三做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事。”那个声音仿佛近了些,“恕我直言,你怕淮山君,还怕得瑟瑟发抖。”

“胡说。”墨君圣看了眼砚台,黯淡无光的墨中映出一面苍白的容颜。

“情为之牵,魂为之夺,神为之荡,你从来都在他的摆布下,”那个声音,带着蛊惑的意味,兀自在耳边呢喃不休,“你累不累,你恨不恨,难道你就不想杀了他?”

大逆不道。

墨君圣蓦然起身,将那方砚台狠狠地打落在地上,墨渍飞溅,划暗勾陈,就像是经年累月的血垢。

“你比谁都知道,我,就是你,难道你真就没有这样想过么?”

“那日坠入幻梦中,浮出血水的面孔,你说是季狐衣,但你知道的,他没有脸,在某一刹那间,你有没有把他当作是淮山君,究竟有,或是没有呢?”

那个声音低低窃笑,终于随着朦胧的钟声,远远地散去了。

外殿万籁俱寂,墨君圣在原地怔了半晌,才好似突然明白过来,他此前准了侍者半日夜的假。

淮山君,到底是为师为长。

墨君圣看着自己掌中的一道深痕,血从其中慢慢洇渗出来,缓缓滴流在砚池腹地惨白如骨的裂纹上。人毕竟是软弱的,在疲倦的时候感知会错位,也许他是很累了,如若不然是哪里来的幻觉呢?

清水洗砚,眼前刹那间翻出絮样的浓黑,血水与墨水混在一道,可是半点红也看不见,只有裂口上隐隐约约传来绵密的痛楚,让他知道并非看不见便不存在。

砚养久,墨初研,以旧砚磨新墨,墨之胶质与棱角未伏,须轻而缓。这个时候,往往很适合想些什么。

之前遇上易,就知道侍者先前迷上的那位,在易水阁当值。当下,淮山君不在浮阁,看过《梦世录》,墨君圣的确有许多事情要问,想必易也知道,所以顺水推舟地支开了侍者。

阴阳浮阁的每一寸,莫不为淮山君巡狩之地,只除了易水阁。这一座地处偏僻的清旷殿宇,仿若困守坚壁的孤城,易出不来,淮山君也轻易插不进手去。“不可与之一般见识”,一句调笑中,何尝没有深刻的忌惮,以人之身,做到如此,亦足以自傲了。

墨光渐莹泽。墨君圣执笔,却又不知怎的,转念还拿过先前那张被污的纸,就着那些墨点,一横一划地,勾连着画下去。

“你有没有这么想过,没有吗?”

或许罢。

眼前的一段记忆,是一只素白的手,柔软且纤细的指上捏着笔,在纸笺上勾画,笔停一瞬,远处轻灵的白翅蝴蝶毫无征兆地被剖成两半,寂静暗中,蝶尸如残雪委地。

以咒灵引,代天地诛,这莫测高深的手段,便是淮山君教他的杀生术。

淮山君要杀他,不会比杀死一只蝴蝶更难。地位对等而非平等,便即意味着不相配,观赏、占有、折磨,无论哪一个命题,都比爱上一只蝴蝶来得更实在。

也许这才是墨君圣真正在意的事。煎熬满腹,若吞三尺之剑;徒步危崖,如上九重之天,所谓系挂一丝而垂坠千钧,岂有崩不断的道理。

笔走龙蛇,画下的星位较本来向西偏了三厘,正落在先前飞溅的墨点上。

不多时,阵图已成。

散漫各处的烟絮,都被精细勾勒的墨线掩盖,墨点与星位相应,粗略看来,似乎与以往那些他所描摹的阵图一般无二。但墨君圣知晓,确然已经发生了什么变故。不论是在烟海中错失了轨道的星子,或是注定殊途的别的什么,都会在苍白的时光中一一老去。

风声愈急,鸣响在耳际的,不知是竹铃飞扬的舞步或是胸中激越的鼓点,更也许,是两者兼而有之。

墨君圣又看了眼炭盆。

哪怕外在沉寂,架空的木炭中央亦燃着一团火,那蒙着白灰的是覆着霜雪的道,在这里,他也许能选择退一步:烧掉谬误的阵图,就当一切尚未发生过。

前方是业火泥途,但后路的尽头,却是不见生人的雪山。当头一刀比起温柔凌迟,总是前者要好受得多。

墨君圣将存放阵法图的匣子取出,借着烛火一张一张细细地翻看过去。黄昏掌灯的时候,炭盆熄灭了,他将那些图纸,连同今日画好的,一并又塞回到那个匣子里。

劲瘦且修长的双手,虽然颤抖却丝毫不见迟疑。他终究没有回头,如墨正安所说,沧鸾墨氏的人,做事对错无论,问心但求无悔。

风萧萧兮易水寒,易水阁,合该是绝世剑客的居所。

临近入夜,殿中只有一处灯火,仿佛远远地坠在随风低伏的荒草上,明灭之余兀自强撑着不肯熄灭。墨君圣凝神静听,有细微的涓流清响,但目力之内并没有水,只有破败的庭院,与一弯勾连石阶的雪白细沙。

院子中是一株露根的红枫,仿佛被整个易水阁的风水所供养,枝叶纵横交错,笼罩一方世界,甚至于将黑瓦白墙都染成了轻薄的绯色。

易在树下舞剑。

柔软贴身的白麻衣,在褶皱的阴影中,呈现出冰蓝幽深的色泽,仿佛被浸润在一江满布暗涌的水里,勾画出凌乱细碎的浪潮,修长清癯的肢体裹于内中,似礁石般岿然。

月如轮,玉刃盈盈,流转空花。

绵密的剑光带出残影,在狂风的奔流中交织出一尾凛冽的雪龙,正与殷红枫叶罗列而成的赤龙对峙厮杀。激斗处,鳞甲崩裂,席卷苍穹,于剑光湮灭的刹那之间,枫叶亦被绞成血样的烟尘,闪着星点磷光,向着天际漂泊而去。

风停,剑指,墨发垂落。在易跟前数十步外的霰石之上,多出了几道狭长深入的刻痕。

“止?”静如止水。墨君圣从旁看着,觉得易的心境颇平稳,并没有多么不好。

“是‘正’。”易蹙眉。,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。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,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,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,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。

余韵散尽,墨君圣方才开口道:“幽女大人好兴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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