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那里端坐着,观看着他们,发现自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外来人,就像来自另一世界的一个外来人那样,讲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,同时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。突然她醒悟了。这种感觉和她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。她同他以及他那一类人(他们构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)在一起时,总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她所无法理解的东西排除在外了。
他们的面貌没有多大变化,态度也一点儿没有变,但在她看来,老朋友们给她保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种东西了。一种历久不衰的庄严,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慷慨,仍旧牢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,而且将终生不渝,但他们会怀着无尽的痛苦,一种深得难以形容的痛苦,走向坟墓。他们是些说话温柔,强悍而疲倦了的人,即使失败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失败,被损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挠。他们已备受摧残,无依无靠,沦为被征服领地上的公民。他们们注视着自己心爱的国土,眼看着它被敌人和那些戏弄法律的恶棍们践踏,原来的奴隶转而作威作福,自己的人民被褫夺公权,妇女横遭污辱。而且他们还记着那些坟墓。
他们那个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,可旧的形态没有变。昔日的习俗还在继续流行,也必须继续流行,因为习俗是唯一留给他们的东西了。他们牢牢掌握着他们从前所最熟悉、最喜爱的东西,那种悠闲自在的风度、礼节,彼此接角时那种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,特别是男人对待妇女们所持的保护态度。男人们忠于自己从小受到教养的那个传统,一贯是讲礼貌的,谦和的;他们几乎成功地创造了一种维护妇女的风ae?,使之不受任何她们所难以接受的粗暴行为的侵扰。思嘉心想,这是最荒谬不过的事,因为在过去五年中,即使隐遁得最远的妇女也很少见过和听说过的那种风尚,如今实际上已所剩无几了。她们护理过伤员,抿阖过死堵的眼睛,蒙受过战争烽火和灾难的折磨,也经受了恐怖、逃亡和饥饿。
但是,无论他们经过了什么样的情景,已经和还要完成多么卑下的任务,他们依然是太太和绅士,在流离失所——悲惨、凄凉、无聊时仍保持忠诚,相互关心,像钻石一般坚贞,像他们头顶上那个破碎了枝形吊灯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。往昔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,但这些人仍会走自己的路,仿佛从前日子依然存在,他们还是那么可爱,悠闲,坚定,决不像北方佬那样为蝇头小利而奔走钻营,决不放弃所有的昔日风尚。
思嘉很清楚,她自己变化很大,否则她就不会做出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做的那些事情;否则她现在也不会考虑去干她正拼命想干的那种勾当了。不过她的改变与他们的有所区别,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区别,她暂时还说不清楚。也许就在于她能无所不为,而这些人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愿意做的。也许就在于他们虽然不抱希望却依然笑对生活,温顺地过日子,而思嘉却做不到这一点。
她无法漠视生活。她必须活下去,可是生活太冷酷、太不友善了,使得她想要微笑着为它掩饰也是不行的。对于她那些朋友们的宝贵品质和勇气以及坚强不屈的尊严,思嘉可一点也看不上。她只看到一种对事物采取微笑观望而拒不正视的愚蠢的倔强精神。
她凝望着跳得满脸兴奋的人们,心想他们是不是也像她那样为种种事物所驱使,为已故的情侣、伤残的丈夫、饥饿的儿女、失掉的土地,以及那些庇护过陌生人的可爱的住宅。
不过,毫无疑问,他们是迫不得已啊!她了解他们的环境,比了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点。他们的损失就是她的损失,他们的苦难就是她的苦难,他们的问题也和她的问题一样。不过,他们对这一切却采取了与她不同的态度。她在客厅里正注视着的这些面孔,这不是些面孔:它们是些面具,是永远也拿不下来的极好的面具。
可是,如果他们也像她那样在痛切地忍受着残酷环境的折磨(实际就是如此),那么他们怎能保持这种欢乐的神态和轻快的心情呢?说真的,他们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样子来?他们真叫她无法理解和有点不耐烦了。她可不能像他们那样。她不能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观察这劫后的世界。她好比一只被追猎的狐狸,怀着破碎的心在拼命逃跑,想赶在猎犬追上之前到达一个藏身的洞穴。
她突然憎恨起他们来了,因为他们和她不一样,他们以一种她无法做到也决不想做到的态度面对他们所丧失的东西。她恨他们,恨这些面带笑容、脚步轻快的陌生人,这些骄傲的傻瓜,他们从丧失的事物中捞取自尊心,好像正因为丧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。妇女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,她知道她们就是太太,虽然她们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儿,也不清楚她们下次要穿的衣裳从哪儿来。全是些太太呢!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太太,尽管她有天鹅绒衣裳和喷了香水的头发,尽管她可以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经拥有过的财产感到骄傲。自从她同塔拉农场的红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后,她那优美的风度就全被剥夺了,她知道自己也不会觉得像一位太太,除非她的餐桌上摆满了银质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热ae?腾腾的美味佳肴,她的马厩里有了自己的骏马和马车,她的农场里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。
“啊,这就是区别!≈ap;ot;她叹息一声愤怒地想道。≈ap;ot;你们尽管穷,但依然觉得自己是太太,可我就不是这样。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,你没有钱就不能当太太呀!≈ap;ot;甚至在这突如起来的新发现中她也隐隐地认识到他们虽然显得愚蠢,可他们的态度还是对的。爱伦如果还活着也可能这样想。这使她非常不安。她知道她应当像这些人一样看待自己,可是她不行。她也知道她应当像他们那样虔诚地相信,一位天生的太太永远是太太,即使已沦于ae?困,可是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。
她一直听人们对北方佬嗤之以鼻,因为北方佬的帮作高雅是以财富而不是以教养为基础的。然而就在此刻,尽管有点异端邪说的味道,她不能不认为北方佬在这件事上是对的,即使他们在别的方面都是错了。要做太太就得花钱。她知道,要是爱伦从女儿嘴里听到的这样的话,她准会昏过去的。无论怎样ae?因,都不能使爱伦引为羞耻。羞耻嘛!是的,这就是思嘉的感觉。她因为穷了,沦落到了不择手段,吝啬和干黑人干的活儿,所以觉得耻辱呀!
她懊恼地耸了耸肩膀。也许这些人是对的而她错了,不过,反正一样,这些骄傲的傻瓜并不像她那样聚精会神地向前看,甚至不惜冒丧名受辱的危险去夺回已经失掉的东西。要去不择手段地捞取金钱,这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是有点太降格了。时世是艰难无情的。你如果想征服它,就得进行艰苦无情的斗争。思嘉知道这些人的家庭传统会阻止他们去作这样的斗争——色然以挣钱为目的斗争。他们全都觉得毫不掩饰地挣钱,甚至谈论金钱也是俗不可耐的事。当然,也有例外。梅里韦瑟太太做馅饼生意,雷内叫卖馅饼,休埃尔辛卖劈柴,托米搞承包,就是如此。弗兰克也有勇气开店呢。
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又怎么样呢?那些农场主会弄到几英亩土地过穷日子。那些法官和医生会重操旧业等待再也不会来的主顾。可其余的人,那些本来依靠收入过闲散日子的呢?
他们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呢?
但是她不会一直穷下去的。她不会坐下来等待一个什么奇迹来帮助她。她要闯进生活中去,从那里攫取她所能取得的东西。她父亲作为一个穷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,终于挣到了塔拉那片广大的土地。父亲能做到的,他的女儿也能做到。
她跟这些人不同,他们曾经将一切作为赌注押在一桩已经完蛋的事业上,如今,还在心安理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