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静秋今日原本也不是来和他算账的,看他一番话说得很恳切,更没有了追究的打算。在这冰天雪地饥寒交迫的情形里头,每日光喘气已经够费劲的,压根也没有和人长篇大论说话的力气。她道:“你明白就好。若大家都有命出去,你再好好追求她,我没有什么意见。眼下还是保全性命最为紧要,你成日这样乱跑,当心炮弹不长眼睛。”
陈参谋忙说:“多谢你提点,我都记下了。明日起,邱长官要去阵地里视察,叫了我们几个参谋随行。不知道往返要花上几日,我不在的时候,劳烦你多关照小雅。”
阮静秋点头:“我会的。”
她回到那座破屋时,小雅仍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着。她见状先是一愣:“出什么事了?”而后左右看看,这才发现屋内几乎被搬空了,除却其余人等随身的行李全不见了影踪,连她后来分发下去的几条薄毯、毛巾、碗筷等也被扫荡一空。小雅看她回来,哭得比方才更厉害了,两只手捂着脸颊,怀中抱着她装有随身物品的那只背包。阮静秋上前去拉开她的手,见她两边脸颊肿起老高,口鼻甚至还流着鲜血,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,旋即明白了事情的缘由。
“这群混账!”她难得骂了句脏话,而后从药箱里取出棉球和伤药,捧过她的脸擦拭干净那片血迹。小雅抽抽噎噎地说:“对、对不起,我没保护好干粮,都叫她们给抢走了。”
阮静秋道:“不干你的事。是我太疏忽大意,见她们这几日尚算太平,便没有想起把背包和药箱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。你还伤着哪里了?干粮先不论,手头的伤药总是管够。”
小雅便指了指肩窝到胸口处的位置。阮静秋小心帮她解开衣裳,手掌沾了些伤药按揉伤处,那片皮肤同样肿得通红,甚至能隐约看出鞋印的轮廓,足见对方下手狠厉非常。作为医生,她看得出这一脚毫无疑问就是奔着索命去的,想着那些护士们平日里花枝招展八面玲珑,貌似个个聪明有礼,结果一转头却对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下这样的狠手,心中更是恼怒,忍不住又愤愤地骂了几句。小雅问她:“小秋姐,我怎么也想不明白,她们为什么非要来抢东西不可?你明明每天都发口粮下去,虽说不比以往,可也总不至于叫人饿死。”
阮静秋冷哼:“‘贪心不足,得陇望蜀’。”她随她们混迹于徐州的牌桌与酒会上,大概知道这几人在各个机关或部队都有各自的相好,既然在军医处待着也是挨饿,不如洗劫了她的存粮投奔情郎,好歹今日能吃上一顿饱饭。按她原本的计算,手头的这些干粮应当能撑到战事结束,可今日她们若将粮食挥霍个精光,明日起就要真的去啃草根树皮了,到时只怕情郎们也帮不上忙。她想了想又问:“她们还抢了什么?”
小雅说:“药品基本都还在,只有酒精全被拿走了。”
阮静秋不由冷笑道:“倒是蛮会挑的。这东西现在在阵地里头很是紧俏,一口酒精兑上大半碗雪水,保不齐能值一根金条。”说着话,又敲一敲她的脑瓜:“我那时为什么要你留在徐州,你现在总该知道了?一二十万人困在包围圈里没吃没喝,就会有很多人发疯,就会变成比打你的那些人还要坏的坏人。你要是乖乖留在徐州,哪还会受这些苦呀!”
小雅委屈道:“可我已经在这里了。小秋姐,你说杜长官他们都跑不出去,我们是不是也完了?”
阮静秋起先没有说话。半晌,那些伤药差不多都已经涂好了,她帮她掩好衣裳,这才握住她的手,答道:“既然今日还有命活,那就不想明日的事情。人活在世上,无不是奔着‘死’去的,可‘死’之前的每一日,难道就不应当好好活了吗?”
两个姑娘抱在一块互相安慰着,艰难地捱过了这个饥肠辘辘的夜晚。不过,阮静秋没打算坐以待毙,她想起昨天曾听陈参谋说过要陪邱清泉一同去视察阵地,转天一早便等在了吉普车旁,打算借此打他一个秋风,哪怕只能讨来一两个喂狗的肉罐头,也足够她们吃上好几天。
而她走后不久,昨日来搜刮干粮并拉扯推搡她的其中一个护士竟又出现在破屋门外。她先是左顾右盼一阵,确认屋内没有其他人后,才敲响了房门。小雅开门来应,看见来人面色一沉,正要关门的时候,对方却拉住了她,声泪俱下地哭了起来:“好妹妹,昨天都是我犯糊涂,我不该和她们一起来抢阮处长的东西。眼下我的那个相好生了重病,只有你能帮我。”
小雅自然还记着昨天的仇怨,但她毕竟年纪小,心地又纯真善良,看她哭得凄惨,又听她说是为了生病的人来恳求帮忙,便没有坚决地将她拒之门外。她学着阮静秋平日严肃的模样,板着脸说:“我又不是医生,给人看不了病。要是你那位相好真病得厉害,你就找阮处长去看吧,她会帮你的。”
她哭得更厉害了:“你怕是不知道呀,阮处长已经把这事告到军法处去了,宪兵们正四处缉拿我们。我们没有法子求她帮忙,一露面就会被宪兵枪毙呀!”
小雅不由有些疑惑,心想阮静秋不像是这样狠心肠的人,为几口干粮就要让宪兵枪毙自己的部下,但看她哭得十分恳切,又不像是在说假话。她想了想,又说:“那么你进屋来拿些药过去也可以。只是不能全都给你,用完了还要送回来。”
那护士索性拉住她的手道:“好妹妹,你就帮帮我吧。我跑到这里已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,实在不敢再来一回了。你就跟我去一趟,用完了药再回来,前后至多两三个钟头,行不行?”
语罢,又从怀里摸出了钢笔、手表等几样物件要塞给她:“什么酬劳回报都好说,只要你能救他,要我去死也行!”
小雅连忙摆手:“我什么也不要。”她对这样哭哭啼啼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,只好回身背起了药箱,点头道:“那我就跟你去吧。不过不能去太久了,我得在小秋姐之前先赶回来。”
对于下辖十几万人的大兵团来说,陈官庄阵地逼仄得活像要把尸体往骨灰盒里塞,士兵和他们的战车坦克没法在狭小的战壕与民房间拉开阵势,阵地核心区域的“市集”倒是沸反盈天,地底下挖出的棺材板和树皮枯叶皆是行情紧俏的硬通货,烟酒和食品的价值则堪比黄金。不少随部队一同撤出徐州的商人和百姓正窘迫地坐在路两旁,神情麻木而狼狈地举着手掌,巴望着路过的长官们施舍一点微末的怜悯;一些士兵却支起了赌博摊子,非但将物资作为筹码,还把女学生的清白也押在了赌局上。
邱清泉命令手下的卫兵逮捕了几个聚众赌博的士兵,把他们捆得像粽子似的丢在路旁,说是日后突围时就叫他们去打前锋。他随后还要去前线视察,于是安排阮静秋暂时留在此地,并叮嘱陈参谋也一并留下护卫她的安全,等返程时再捎上他俩。两人从“市集”这头走到那头,越看越觉得心情沉重,谁也多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市集之外零散分布着不少简易的帐篷,坐在那附近的男男女女们也同样目光呆滞,大多蜷缩着挤在一起取暖。两人经过这片区域时,一座帐篷内忽然传来了喧闹和争执的声音,一个女孩子随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,几乎直直撞在了阮静秋的身上。她赶忙脱下外衣把这女孩子裹住,再拨开凌乱的头发一看,惊得叫出了声:“小雅?你怎么在这儿?”
小雅身后又追出来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军官,阮静秋还未及多问,陈参谋已向那人扑了过去,两人在雪地上转瞬便打成一团。他眼见得心上人遭遇这样的事,怒气直冲头顶,几拳下去已将那个军官揍得满脸开花。阮静秋同样怒不可遏,但她想这事总得留个活口审问明白,便开口叫了陈参谋一声,要他暂且手下留情。
这时,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几个流里流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