豫不决。邱清泉苦笑道:“你们看着我做什么?从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们的。你们投降能保住性命,还有回家的路费可拿。我已是半截入土的年纪,你们却都还很年轻,还不各谋生路去?”
卫兵们神情很复杂,但都拿出最好的军人的仪态,端正地向他敬了个礼,这才转身离去。与此同时,阮静秋随远硕卿走出了一阵,总算有些缓过神来,趴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问:“这是在哪儿?邱长官呢?”
远硕卿知道邱清泉把众人都支走的真正用意,听阮静秋开口询问,话音哽咽着答:“长官要我护送你出去。阮处长,一会儿若遇到巡查的人,你就说是我的妹子,千万别记错了。”
两人正说着话,背后不远忽然传来连续三四声枪响。这声音与方才很不同,绝非是机枪或冲锋枪所打出连发射击的响声,而来自于军官们往常佩戴的那种德国式手枪。阮静秋陡然明白过来,于是从他背上跳下,近乎连滚带爬地跑回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邱清泉倚靠着一棵光秃秃的矮树坐在地上,暗红色的血正从他胸腹间一股一股地往外涌。李副官和何副官站在他两旁,垂着脑袋泪流满面,阮静秋直冲进他们之中,嘶声叫道:“住手!住手!你们疯了!你们谁敢——!”
她还以为是两个副官对他动了手,他们却哭着说:“是长官自己开的枪。”
她呆住了,眼睛转向树下坐着的人,这才看明白,那支手枪仍然被邱清泉牢牢握在手中,他是自己往自己的身上连打了这几枪。她于是又扑到他身边去,把那件全被鲜血染红了的棉衣扯开,往伤口上洒满止血的药粉,又把自己的围巾衬衣全扯下来,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肚腹上。四个枪眼里涌出的鲜血转瞬又将这些布料浸透,手枪在这样近的距离连开四枪,意味着他的腑脏此时已经全震碎了,就算天神下凡也不会再有起死回生的办法。邱清泉瘫坐在那里,看她哆嗦着两手,泪流满面地给他裹伤,一边喘着气,一边微弱地笑骂了声:“没良心的……死也不叫人痛快。”
他又向其余众人抬了一下手,说:“你们都走吧。”
众人擦着眼泪各自离去,阮静秋抱紧他,恨不得自己能立时生出三头六臂,好压住他身上每一个流血的伤口。可这四处枪伤都是贯穿性的,前后共在他身上开出了八个血洞,她却只有一双手而已。她什么话也说不出,甚至也无法开口问他究竟为什么非要了结自己,为什么不能活下去瞧瞧以后的模样,只有眼泪遮住视线哽住咽喉,抽泣得一刻也停不下来。邱清泉动了一下手指,想给她擦泪,但他此时已经失血太多,再没有力气抬高手掌触碰她的脸颊。他只能微微偏过头靠近她,轻声问:“哪边是东?我想……再看看永嘉。”
阮静秋根本也分不清东西南北,便扶抱着他指向正前。邱清泉摸索着抓住她的衣角,他的声音渐渐低了:“一定要……找到光亭。告诉他,要活着、活着……”
阮静秋泣不成声:“我记住了。”她把他抱在怀里,贴近他的耳朵说: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我从没有和人说过。我其实不是这个时代的人,我是从七十多年以后来的。那个时候,我们有自己造的飞机大炮、坦克战车,还有自己的航空母舰,人人吃得饱穿得暖,过着全世界最好的日子!再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,就连美国人也要顾忌三分!我们还有自己的宇宙飞船、太空空间站,再过几年,中国人就要到月亮上去了……”
邱清泉眨动了一下眼睛,似乎有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。“好……好。”他微微笑了,瞳孔渐渐涣散,最后说道,“你……替我……看看。”
说完了这句话,他脑袋一歪,倚靠着她的肩膀,永远地睡去了。阮静秋喃喃道:“雨庵、雨庵,我多希望你也能看见……”枪炮声这时一齐袭来,掀起了遮天蔽日的硝烟与尘埃,也将她哀怮嘶哑的哭声一并掩埋在了这片苦寒肃杀的土地里。
他的血流尽了,她的泪也哭干了,她背着他冰冷僵硬的躯体起身,一步一步走向茫茫的荒原、密布的弹坑和交错纵横的战壕。她再也听不见炮声、枪声和战士们的喊声,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;她也再感觉不到寒冷、疲惫和痛苦,只知道他在她背上,她要带他找到光亭,要送他回到故乡永嘉。
天色将明、路途遥遥,这片无尽的田野夺去了她最亲密的师长和战友,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心血与力量。她竭尽全力地想道,再走一点吧,再走一点——双脚却已被干涸的血迹冻结在了泥土里。前方正临着一道很深的战壕,她的视线模糊一片,脚下的步子随即踏空,和他一起坠入了深渊之中。